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錢昀:在消逝與重構之間 ——論《嵐埡》的鄉(xiāng)土敘事張力

來源:重慶作家網(wǎng) 作者:本站 日期:2025/3/25

重慶作協(xié)全委會委員、巴南區(qū)作家協(xié)會主席周玉祥創(chuàng)作的散文《嵐埡》,以老屋的興衰為經(jīng)緯,深情又平靜地敘述了家族命運的起伏。作者以獨特的敘事結構,構建出一個充滿張力的文學世界,榮獲第四屆吳伯簫散文獎一等獎。

《嵐埡》是一篇充滿濃厚地域色彩的散文,作者通過對川東民居、地理風貌、風俗習慣等細致入微的描繪,勾畫了鄉(xiāng)村生活的記憶圖譜,個體命運與時代洪流、鄉(xiāng)土信仰與現(xiàn)代困境纏繞交織,在“嵐埡”這個看似普通的地名背后,挖掘中國鄉(xiāng)村社會深層的文化密碼,形成物理空間、精神空間、象征空間交錯的敘事張力。


老屋:從夯土到樹脂瓦的隱喻

物理空間的老屋在1963年洪水中誕生,在樹脂瓦覆蓋下衰老。

父親筑屋的壯舉始于1963年那場倒灌的端陽水,這場自然災害成為推動敘事的原始動力。作者以極具畫面感的描寫再現(xiàn)了暴雨中的驚惶:“壇子罐子全都浮在水面上”“母親抱著嬰兒坐在床上,眼淚像屋外的大雨奔涌”。這種對災難的具象化呈現(xiàn),不僅是對物質(zhì)匱乏年代的忠實記錄,更暗喻著傳統(tǒng)農(nóng)耕文明在現(xiàn)代化進程中的脆弱性。

作者以精準的筆觸,描寫了李土匠筑房的過程:“每一箢泥,他都要親自鑒別干濕,每筑好一盒墻,他都要親自檢查松緊,晚上和雨天,他都要用干稻草扎的草簾遮蓋墻體,避免墻體受潮或淋雨!边@些細節(jié),將建房行為升華為對抗無常的儀式——夯土成墻的過程,正是農(nóng)民用肉身與天地博弈的隱喻。

60余年風雨侵襲后,房屋像人一樣衰老了!翱吹嚼衔蓊j敗的模樣,我跟哥哥及幺姐商議,請人把原有的瓦蓋子掀掉,換上了輕便的樹脂瓦,解決了房子漏雨的難題!薄皹渲摺比〈藗鹘y(tǒng)瓦,不只是新舊材質(zhì)的置換,還暗示著傳統(tǒng)建筑在現(xiàn)代沖擊下的變化。那些深埋在地基下的墻腳石,仍在無聲地講述著關于泥土、雨水與匠心的古老契約。老屋的存廢之爭,恰似一個時代的隱喻,二十戶人家百分之八十選擇放棄老屋,與堅守保留老屋的周家人形成對比,反映出城鎮(zhèn)化進程中鄉(xiāng)土中國的普遍困境。老屋的瓦片下,是一代人的掙扎與抉擇。


筆架山:風水預言與命運反諷

精神空間的筆架山隱現(xiàn)未來軌跡。

筆架山在文字中不僅是地理坐標,更是一個精神圖騰。三座山頭的天然構造被解讀為“擱筆的筆架”,這種想象并非單純的文人雅趣,而是農(nóng)耕文明對知識崇拜的投射。父親將“筆架山—墨盤堰塘”的景觀符號轉化為家族命運的風水密碼時,實際上完成了一場隱秘的文明嫁接——將土地耕作的務實精神與“萬般皆下品,唯有讀書高”的思想連接一起,既延續(xù)“土里刨食”的生存本能,又寄托“詩書傳家”的儒家理想。

然而風水密碼終究敵不過現(xiàn)實的捉弄。當哥哥中考落榜、幺姐名落孫山,筆架山的文人意象在錄取通知書中轟然坍塌。但父親并未徹底拋棄信仰,將楊姓老者“必出貴人”的預言反復回味:三兄弟雖都成了教書匠,幺弟卻陰差陽錯坐進城里的辦公室。作者以反諷筆調(diào)寫道“三個教師而已,與預言風馬牛不相及”,卻在此處埋下命運的草蛇灰線。風水敘事不再是玄學,而是鄉(xiāng)土社會對無常命運的自我解釋。

文中反復鋪陳的風水意象,實則構成精妙的敘事結構:楊姓老者的棗木拐杖點化出預言,筆架山的倒影投射出集體幻想,祖父墳前的流水暗藏玄機。老屋“前有向山,后有背山”的格局,本是農(nóng)耕文明對天人關系的樸素認知,卻被演繹成關乎家族興衰的玄學密碼;父親最初選擇宅基地時“開闊向陽”的務實考量,最終被鄉(xiāng)鄰解讀為“龍脈福地”的佐證。當祖父母堅持“死在老屋”的執(zhí)念與父母“被迫進城”的無奈形成對比時,風水學說既是抵御現(xiàn)代性焦慮的精神盾牌,也成為困守鄉(xiāng)土的文化枷鎖。


水:枯竭與重引中的記憶之河

象征空間的“水”意象扮演著雙重角色,它既是生命之源,也是記憶橋梁,貫穿著全文始終。

文章開篇就是描述六十年代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雨,泛濫的洪水如同命運的沉重打擊,不僅淹沒了家園,更在父親心中激起了重建家園的決心。洪水雖帶來了破壞與痛苦,卻仿佛是冥冥中的暗示,催生父親修建瓦房為家人遮風避雨,讓孩子們安心成長。

時光流轉至九十年代,曾經(jīng)滋養(yǎng)一方土地的山泉卻悄然枯竭。這股山泉的消逝,不僅是自然資源的枯竭,更是迫使父母不得不背井離鄉(xiāng),踏上外出之路的無奈選擇。山泉的干涸,成為了他們心中一道難以愈合的傷痕,象征著傳統(tǒng)生活方式的轉變。那根曾經(jīng)引來清泉、滋養(yǎng)生活的鋁管最終淪為廢品,它的銹蝕是對以前生活方式徹底終結的宣告。

文章結尾寫道:“一定想法把之前那股山泉重新引進門。或許,那股山泉,可以重新喚醒老屋!弊髡邔τ凇爸匦乱钡膱(zhí)著追求,遠不止解決眼前實際用水那么簡單,更像是一種深植于心的情懷,一種對過往美好時光的懷念,以及對斷裂記憶的迫切修復。那股山泉在作者心中,恰似一條流淌在記憶深處的暗河,蘊含著無盡思念。唯有通過重新疏通這條記憶的河流,才能讓那些關于家、關于愛、關于成長的片段重新鮮活起來,讓那份對傳統(tǒng)生活方式的眷戀得以延續(xù),讓心靈找到歸宿。當作者寫下“父母在尚知來路”時,那個被反復書寫的“嵐埡”,已然升華為所有離散者共同的精神原鄉(xiāng)。


鄉(xiāng)土書寫的困境與突圍

作品以三層敘事空間交織出鄉(xiāng)土中國的復雜肌理,但片段化的時間跳躍讓主線稍顯模糊;對父輩的刻畫雖豐滿,但他們內(nèi)心世界、情感糾葛以及思想變遷等方面的刻畫不夠豐富;在主題深化與內(nèi)涵挖掘上,作者可以嘗試引入更多的歷史背景,將家庭故事與更廣闊的社會背景相結合,提升文章的深度和廣度。還可以通過多重視角、非線性敘事等創(chuàng)新手法來豐富散文的表現(xiàn)形式。

當下的中國,鄉(xiāng)土書寫面臨著種種困境:現(xiàn)代化進程對鄉(xiāng)村的沖擊,傳統(tǒng)價值觀的逐漸消失,年輕一代對鄉(xiāng)村的疏離感,鄉(xiāng)村文化的邊緣化等。文學作品如何真實地反映這些變化,同時保持藝術性和思想深度,是對寫作者的挑戰(zhàn)!秿箞骸返奈膶W價值,在于它超越了簡單的懷舊敘事,構建出多聲部的鄉(xiāng)土對話,讓讀者看見傳統(tǒng)與現(xiàn)代碰撞激起的塵煙。當城市化進程不斷吞噬著物理意義上的鄉(xiāng)村時,這種扎根于土地的文字書寫,恰恰完成了最深層的文化還鄉(xiāng)——在記憶的深處,每個漂泊者都能望見自己的桂花嵐埡。


(錢昀,重慶市作家協(xié)會會員,重慶市散文學會副秘書長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