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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靜:我可以不吃肉嗎?——讀《素食者》的規(guī)則與逃離

來  源:重慶作家網    作  者:本站    日  期:2025年5月26日     

《素食者》是2024年新晉諾貝爾文學獎亞洲首位女性作家韓江的代表作。由《素食者》《胎記》《樹火》三個既獨立又能貫通的短篇小說組成。小說采取三段式結構,分別以丈夫、姐夫、姐姐口吻進行敘事,而“我”則隱藏在他們身后。本文試圖拋開男權社會、女性主義觀點和寫作時代背景,以當下時空,從婚姻家庭、社會秩序、自我叛離的視角,以期共情打開《素食者》個人認知通道。

《素食者》的主線是:在丈夫小鄭眼中長相普通、性格平凡的完美妻子英惠,因為二月某個凌晨的一場夢開始拒絕吃肉。夢中的她在陰暗濕冷的環(huán)境里大口啃食吊在竹竿上滿是鮮血的肉。好幾次的夢境與清醒,面對異常血腥滲人的自己,英惠最后想丟掉人類身份,并幻想成為一棵樹的故事。

兩個人的“鏈接”


婚姻因何而結合?在婚姻中,你有真正了解過對方嗎?如果不是因為愛情,或者說當感情褪去,我們又將如何經營這段婚姻?

“我之所以會跟這樣的女人結婚,是因為她沒有什么特別的魅力,同時也找不出什么特別的缺點。在她平凡的性格里,根本看不到令人眼前一亮、善于察言觀色和成熟穩(wěn)重的一面。正因為這樣,我才覺得舒坦!贝髮W畢業(yè)即進入一家微不足道卻珍視自己的丈夫小鄭,為此獲得了自尊心與優(yōu)越感的極大滿足,也習慣了每天早上英惠為他準備的有魚、有肉、有飯的早餐。雖然“跟這樣的女人生活一點意思也沒有。”

妻子英惠皮膚泛黃,臉上布滿角質,單眼皮,顴骨微凸,喜歡穿暗色系衣服,不善言談,做著婚前為漫畫書稿嵌入文字的副業(yè)以補貼家用。英惠有兩個突出特點,不穿胸罩和喜歡看書。

姐姐仁惠經營著一家化妝品店。一次店里的邂逅,讓仁惠對那個有良好教育背景和書香家世的男子產生了好感,她覺得跟這樣的人在一起很有面子。

仁惠的丈夫“從一開始就知道,妻子身上某種說不清楚的東西偏離了自己的喜好!钡情L相、身材和善解人意符合配偶條件。

當第一次英惠面對冰箱,冷冷地說出,“我做了一個夢!薄皦?說什么呢?你看看這都幾點了?”回房后,小鄭說,雖然伸手就可以摸到妻子有溫度的身體,但卻不想碰她,甚至一句話也不想跟她講。丈夫一次也沒有問過妻子夢里究竟發(fā)生了什么?他不在意。

自從有了兒子,仁惠與丈夫似乎越來越沒話說了。本來仁惠就對丈夫從事的藝術不怎么感興趣。無數次,在凌晨時面對丈夫的索取,仁惠推開丈夫,但丈夫卻說“你就忍一下。”仁惠覺得只要熬過便能換回幾日的寧靜。小說巧妙地將夫妻關系置于社會中央,將生命鏈接放在最小家庭單位來呈現。婚姻的魔力來自相愛擁抱的能力。無數家庭關系的危機又來自愛的能力褪化,且以自我為中心的滿足。比如滿足一方的衣食住行,滿足一方的地位面子,滿足一方的情緒供給,滿足他人眼中正;橐鲫P系的世俗約定。

那夫妻之間的鏈接到底又是什么呢?


一塊“肉”與一棵“樹”


英惠的童年,她父親每天都要打她的小腿肚子,她都選擇默默的承受這些。家庭聚會時,父親一巴掌打下去,并往英惠嘴里使勁塞肉,說“這世間就沒有不吃肉的人!蹦赣H也哭哭啼啼地說,“你現在不吃肉,這世界上的人們就會吃掉你!痹诨橐黾彝ダ,丈夫吃到了烤肉里一小塊刀刃碴子便大發(fā)雷霆,卻無視英惠手指切肉流下的血。

英惠在面對自我時,夢里的自己似乎正在用刀傷害旁人,并出現禽獸一樣的眼睛,“我變得如此鋒利,難道是為了刺穿什么嗎?”面對這三重壓力,英惠回答了“如何做自己”的問題。她想到了逃離——擺脫道德意義、社會秩序而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——尋找自我認同感。

無疑,這塊“肉”就隱喻社會對人的控制,與人對秩序和規(guī)范的服從。面對這一切,英惠在尋找自我出口,并逐漸消解個人喜怒,獲得自以為是的真正的主體認同。但英惠表現出來的不是反抗,而是拒絕。且這種拒絕與自我否定呈現由內而外的發(fā)展進程。主宰身體,拿水果刀割脈自殘;主動放棄人類生命力的蓬勃,絕食;決定異化,向另一個外在世界尋求蛻變。然而,終究她所謂的自己的身體也不能隨心所欲的自我傷害,這或許就是來自生命本身的宿命。

但說到底,英惠始終都是沉默的,以屬于自己的方式釋放心靈的桎梏。而英惠的拒絕雖強烈,卻也是柔弱的,隔著壁壘,想自由地變成一棵樹,根本做不到。


彼此的“替身”


《樹火》是以姐姐仁惠的視角進行敘述的。

在別人眼中,姐姐仁惠堅韌、本分、任勞任怨。正如姐夫對仁惠的表白“你的善良、穩(wěn)重、沉著和面對生活的態(tài)度,都讓我感動!币虼,“身為女兒、姐姐、妻子、母親和經營店鋪的生意人,甚至作為在地鐵里與陌生人擦肩而過的我,她都會竭盡所能地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。”

有一天,當仁惠的身體撐不住外在角色時,“她總是冒出想用筷子戳自己眼睛的沖動,或是把茶壺的開水澆自己頭頂”的念頭。

面對妹妹英惠對人類社會的拒絕,選擇進入另一個自然獨立且不交叉不糾結不纏繞的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做一棵樹時,姐姐選擇的卻是對人類社會的妥協。妥協婚姻的疲憊,妥協十九歲就背井離鄉(xiāng)討生活的青春,妥協對兒子身為母親的責任,妥協原生家庭父親的打罵,妥協在社交中開朗活潑的迎合,妥協善于偽裝的自己。仁惠也曾經會有想法,在一個清晨爬上后山,卻又在冥冥之中退縮了回來!笆聦嵣,她在心底憎恨著妹妹,憎恨她放縱自己的精神跨越疆界,她無法原諒妹妹的不負責任!比驶菰谟⒒菘斩吹耐字蟹路鹂吹搅俗约骸

仁惠終究在這種妥協中也找到了自我生存方式。對人性自我生長而言,這種妥協是枷鎖、宿命,是偽裝、無奈,是底線、束縛,或是這個社會實用主義的路徑與方法?其實,姐姐仁惠沒法丟掉的還是與傳統(tǒng)的切割。

英惠與仁惠像是一棵樹上的兩條枝丫,我是你的替身,你是我的替身。在精神病院里,英惠曾喃喃地說過,“姐,世上所有的樹都跟手足一樣”。英惠幻想變成植物世界的一棵樹,但樹也需要根系土壤的供給,而姐姐仁惠難道不是供給養(yǎng)分的土壤嗎?

小說的結尾,英惠送往急救醫(yī)院。姐姐仁惠抓住了她的肩膀,對她說了最后一句話,“說不定這是一場夢。”

英惠從最先做了一個夢,到后來不吃肉,被送進精神病院,最后不再進食,開始倒立想象自己是一棵樹。英惠是一開始就想成為一棵樹嗎?不,她一直希望的是理解與認同。至少英惠一定想過,在當下人與人建構的世界里,如何生活才能自洽且主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