媽媽倒下了,倒在了她生活了五十余年的地方,倒在了她辛勤勞動的崗位上,倒在了一坡蒼松翠柏間。
媽媽倒下的地方很美,倒下的姿勢也很美。背上背著一背簍從山上采集的折耳根,右手拿捏著一把鐮刀,前兩天下過雨,田埂上有些滑,她穿著解放膠鞋,走到田埂缺口處,腳一踩空,整個人就往梯田下方倒了。
在醫(yī)院,聽媽媽說,她連翻了三滾,最后倒在一塊干田里。她不顧來自胸部背部骨折的劇烈疼痛,在地上迅速擺脫背上的一背簍折耳根,她想站起來,趕回家,為我手抖的爸爸做中午飯。
媽媽站了起來,沒有站穩(wěn)就再次倒下。
她突然感覺背部胸部更痛了,但她仍很想站起來,她開始嘴里叫喊我爸爸的名字,見沒有回應(yīng),又開始叫生產(chǎn)隊(duì)長名字,沒有回應(yīng)……她叫天天不應(yīng),叫地地不靈。
在地上經(jīng)過數(shù)番痛苦掙扎后,媽媽再次站了起來。她說,她還走了幾步,最后還是倒下去了。
直到下午五點(diǎn),我爸爸帶人才找到她。
后來,我陪爸爸去實(shí)地考察過媽媽倒下的地方。爸爸說,他找到我媽媽時,她坐在田中間。七月的大屋脊,田埂上野花盛開,香氣撲鼻,草叢中的水汽很盛,那個地方背著太陽,媽媽屁股下坐著的全是香美青草,青草間有幾朵小紅花。
媽媽倒下的地方,上方有一棵參天古柏,下方田埂邊還有一條彎彎山坡路。
在醫(yī)院,媽媽笑著說,“有好幾回,我摔下去,一翻滾就爬起來了,啥事沒有。”“可能這回,媽媽就在那里送命了!碑(dāng)我聽到她說這些話語時,她呼吸已比較困難,剛剛才從一場高燒中緩過勁來。但她聽醫(yī)生的囑咐,每天堅(jiān)持吹氣球,后來改吹用礦泉水瓶裝半瓶水插吸管,都很認(rèn)真吹,盡管吹氣很痛苦。
今年國慶節(jié),我從重慶趕回老家探望她。拍照時,她很配合。當(dāng)時,她走路就很艱難,但仍堅(jiān)持每天早晚出去在水泥公路上遛彎。她主動拍手,臉上還露出很開心的樣兒。不過看在我眼里,像是她在向我揮手告別。
深夜里,我睡在媽媽的病床旁,她把左手向我伸了過來。我不解,她的身子努力側(cè)了過來,我瞬間明白了,媽媽是想跟她兒子我握手。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,她手背上插著留置針,手指手掌已經(jīng)很干瘦了,但很熱,是我最后一次感受到的媽媽余溫。
在我的記憶中,我小時候拉過媽媽的手,跟她老人家正式地握手,是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。
媽媽在人間逗留的最后幾天,我一直跟姐姐說,你多陪伴她,多跟她說說話兒,多順著她,讓她安詳?shù)仉x開這個世界。
姐姐從廈門趕回來,陪伴媽媽三個多月,直到抱著媽媽落下最后一口氣。我想,姐姐是個大福人,她送到了媽媽的終。
媽媽的后事料理完畢,我正準(zhǔn)備返回重慶,姐姐從我家的一架老舊木風(fēng)車尾箱里拿出來一枚紅柿子。
媽媽走在公路上看到了自家菜園里一樹紅彤彤的柿子。她跟我姐說,她想吃。爸爸姐姐趕快打下柿子。媽媽細(xì)心教我姐腌脆柿子。
霜降那天,媽媽吃到了她人生最后的一枚柿子。吃后,她就再沒有吃東西。
姐姐說,那枚柿子,是媽媽生前留給我的。當(dāng)時,在一堆柿子中,她選吃了一枚,選留了一枚。那枚柿子長得扁圓扁圓的,紅彤彤的,看得出來,媽媽特別用心用情,也是她在用她最后一絲靈氣在為兒子甄選。
那枚柿子,媽媽擔(dān)心會壞,特別用白色方便袋裝了再打了一個漂亮的永別結(jié)。隨后,她慢慢地從板凳上起來,歇了歇一口氣,一手把握住木門檻,一小步一小步挪動,走到風(fēng)車尾,再手把手地按住風(fēng)車把手,把柿子放進(jìn)風(fēng)車尾箱里。
那一幕,被爸爸姐姐看在眼里。再通過姐姐講述,我感覺媽媽當(dāng)時的內(nèi)心世界是多么復(fù)雜,寄千言萬語于一枚柿子,足見對我是多么難舍難分。
我提著方便袋,打量、凝視,那枚紅彤彤的柿子像我小時候玩過的小燈籠,更像媽媽望我成龍的眼眸。
我慢慢解開方便袋上的永別結(jié),取出柿子,洗凈,紅彤彤的光澤中,能照出人影?晌覐哪敲妒磷由,看見了媽媽的倒影,看見了媽媽深夜中向我伸過來的那只手,看見了媽媽陪我走過四十五年的音容笑貌,也仿佛看見了我第二天路上遇到那數(shù)百公里的云海,云海從老家出發(fā)一直追隨著我乘坐的高鐵到達(dá)重慶。
我想,那一定是媽媽幻化的人間仙境,最后一次送她兒子我出門遠(yuǎn)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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